大火突如其来。
天干物燥的春日,木制的房舍和房舍外还没来得及吐出新芽的花木,转眼间,就被烈火的长舌卷入乌黑的浓烟中。家人及邻居闻讯赶来时,火势已炽,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雪楼化为灰烬。
这是庆元二年,即1196年的事。其时,辛弃疾在上饶闲居十四年了——十四年中,有两年多,他忽又被朝廷起用,到福州任职。扣除这两年多,他在上饶城外的带湖之滨仍然居住了超过十一年。
雪楼是带湖别墅的主体,用于居家和待客。火灾后,距雪楼有一定距离的稼轩和置杖亭还在,但这些建筑都很小,不适合居家,无法挤下一大家子人。
消息传出,朋友们都为之着急。幼有神童之誉,与辛弃疾为忘年交的方信孺在诗里感叹,“何处卧元龙?”——他们担心,一夜之间,辛弃疾有可能无处栖身。
他们不知道的是,非常凑巧,就在火灾发生前几个月,在距带湖百十里外的铅山,辛弃疾修建的另一处居所刚竣工。
这场大火就像是天意。上天刻意要把辛弃疾从上饶赶到铅山,更偏远、更孤寂的铅山。
和上饶城区一样,铅山城区也位于信江冲积小平原上。两片房舍林立的城区之间,一侧是浩荡的信江,一侧是起伏的丘陵。公路时而伴江而行,时而折进林子。
上饶主城区在信江北岸,铅山主城区在信江南岸。就是说,我得跨过信江上的一座大桥才能进入铅山县城。大桥一侧的小山上,我看到了早就在照片中看到过的那尊高大的雕像。
那是一座向江心突出的丹霞山,山顶,有一方小广场。那尊高达三十多米,相当于八九层楼高的雕像,就伫立在小广场中央。
那是晚年的辛弃疾。他一手持书卷,一手紧握腰间长剑,银须飘洒,头巾在风中向后扬起,目光忧郁地注视前方——前方,是他心心念念的北方。那是中原,是他渴望收复的万里河山。
信江边高达三十多米的辛弃疾雕像 视觉中国 图
辛弃疾雕像所在区域,开发成了辛弃疾文化园。沿江有栈道,悬在光秃秃的丹霞石壁上,脚下是滔滔信江。江对岸,是铅山县城。县城分成两部分,左边,新县城,右边,老县城。
我走过大桥,右拐,进了老县城。老县城另有一个名字:河口。
那是我见过的最破败、最没有人气的古镇。
一条足有一公里长的主街,两侧多是清代或民国老建筑。这些建筑,几乎都已沦为废墟——昔年的花园里,长满杂草和构树,伸到街心的飞檐,到处是巨大的破洞,立木的墙或青砖的墙,伤痕累累,墙上的石灰东一块西一块地掉了,像一幅幅抽象画派作品,“危房请勿靠近”的警示牌,黄底红字悚然惊心。走完这条街,我只看到了五六家住户,以及不超过十个行人。
但是,从古镇入口那方“万里茶道第一镇”和“中国历史文化名镇”石碑,以及虽然破败却仍然精致的细节——比如泥塑、砖雕、木雕、牌匾——判断得出,河口一定有过无比繁华的花样年华。
事实也如此。地处铅山河与信江交汇之地,河口因之得名,也因之成为交通枢纽。早在北宋年间,铅山盛产铜,设永平监铸钱,工匠多达十万。其时的河口,人来船往,商贾云集。到了明清,又因处于茶道转运线上而百业兴旺。极盛时,有店铺两千多家。
余生也晚,没能看到河口的花样年华,只看到了一座巨大而又寥落的古镇,一片春雨中东倒西歪的老房子。
曾经号称万里茶道第一镇的铅山河口,如今已破败为废墟。 摄影 聂作平
至于辛弃疾,他是到过河口的——尽管那时候,铅山县城不在河口,而是在距此不远的永平。但是,如果辛弃疾坐船从上饶顺信江而下前往永平或是他后来定居的瓢泉的话,那么,河口就是他的必经之地。那时候,他看到的是一座因采矿而繁忙,也因采矿而乌烟瘴气的工场般的小镇。
站在铅山河汇入信江的河口,眼前是一滩清碧的流水。春潮未涨,水枯江瘦。河床上露出了一些沙洲,桌子大小,芳草萋萋。水鸟落在上面,一动不动,像是从草里长出来的。我想象在遥远的1196年5月,辛弃疾一家坐着一条木船,顺信江而下,再溯铅山河而上,前往那个叫瓢泉的小地方。
从铅山到瓢泉的路上,雨越发大起来,像是失去了慢慢滋润大地的耐心。三月的原野,生机勃勃而又略显潦草,远远近近的小山,山上有零星的树林,林下是庄稼,麦苗青翠,风一吹,就楚楚可怜地摇晃。若从高空鸟瞰,这个季节的原野就是一片巨大的绿叶,隔三差五的农舍星星点点,如同绿叶上被虫子啃出的小洞——我的车,就是一只爬行在绿叶上的虫子。
峰回路转,公路旁,立着一块碑,其状如瓢。正面,两个黄色大字:瓢泉。石碑一侧,是一条几十米长的石子铺成的小径。我沿着小径往里面走去,山麓,便是大名鼎鼎的瓢泉了。
与许多名泉乃是天然形成不同,瓢泉经过了人工改造。因为,泉水从半山喷下,下面是花岗岩,无法蓄水,必须凿一个臼状的池子留住泉水。臼下两三尺处,再凿一个瓢状的池子,中间以弯曲的小渠相通,这就能使落到臼中的泉水,在进入瓢中时变得清澈。
泉边石壁上,生长着青青的野草,上面,覆盖着一张黑色的细眼小网,避免枯叶落入泉中。野草丛里,立一根树枝,挂着一只盛水的塑料桶——有兴致的客人,可以用它喝几口辛弃疾喝过的泉水。
时间已经过了八百多年,尽管可以肯定,瓢泉的大体状况应该和辛弃疾时代差不多,但周边的景物却有了沧海桑田的变化。
比如,瓢泉背后的瓜山,虽然依旧林木青幽,隐然有烟岚之气,却看不出辛弃疾看到过的“飞流万壑,共千岩争秀”的壮观。
辛弃疾晚年的词作,多次提到一个地名:期思。八百多年后,这个地名还在使用。
永平南行数公里是稼轩乡,稼轩乡继续南行,是一个叫横畈的村子。横畈紧邻铅山河,河对岸的渡口,名为期思渡。期思渡所属村子,即期思村。期思原名奇狮,因村后的山状如狮子得名。后来,辛弃疾将其改名期思。辛弃疾说他“访泉于奇师村,得周氏泉”。
2017年,在期思村外的山坡上,发现了一座南宋墓。墓中,出土了一方墓志。据墓志可知,墓主是辛弃疾的孙子辛鞬。“自稼轩公仗义渡江,寓居信州铅山县之期思,因居焉。”这说明,辛弃疾移居期思后,辛家及后数代,一直有人居住于此。
初次见到映地为天色,飞空作雨声的周氏泉,辛弃疾难掩他的喜爱之情。他伫立泉边,听着淙淙水声,设想买下这眼泉,再在泉边建些房舍,像陶渊明那样悠然度过余生:
飞流万壑,共千岩争秀。孤负平生弄泉手。叹轻衫短帽,几许红尘,还自喜,濯发沧浪依旧。
人生行乐耳,身后虚名,何似生前一杯酒。便此地、结吾庐,待学渊明,更手种、门前五柳。且归去、父老约重来,问如此青山,定重来否。
辛弃疾买下周氏泉,改名瓢泉。一者,两眼小泉,一眼状如瓢;二者,更有深意,乃是取颜回箪食瓢饮的典故,表示他将息影林下,过一种俭朴自在的生活。
连同泉眼一起买下的,还有周家的几间草屋。这有辛弃疾说他“喜草堂经岁”作证。草屋十分简陋,完全没法和规模宏大的带湖别墅相比。辛弃疾及其家人都没有长住,只是偶尔短居。有时是陪朋友游玩饮宴,比如陈亮就与辛弃疾在瓢泉小住,“酌瓢泉而共饮”;有时是辛弃疾往还于福州时途经此地,盘桓一两天。
动念在期思另建一处可供全家人长住的居所,是在买下周氏泉八年后的1194年。这一年,辛弃疾五十五岁了。
这一年,为宋光宗绍熙五年。六月,太上皇孝宗去世,长期患有精神疾病的宋光宗不能主持丧事。参知政事、宗室赵汝愚在得到太皇太后允准后,立太子赵扩,为宋宁宗。拥立宁宗的过程中,韩侂胄起了重要作用。旋即,韩侂胄与赵汝愚争权,水火不容。当韩派占据上风后,一度与赵汝愚走得较近的辛弃疾等人遭到池鱼之祸:谏官黄艾攻击时为福建帅臣的辛弃疾“残酷贪饕,奸赃狼藉”,朝廷遂将其罢职。
一个充任多地封疆大吏的高级官员,就戴着贪酷的帽子,灰溜溜地回到了上饶。这是辛弃疾仕途上三起三落的第二落。
如果说,十几年前从湖南帅臣任上被罢职时,四十出头的辛弃疾还对东山再起满怀期待与信心的话,那么,此时的他五十五岁了,在人均寿命不过五十来岁的中古时代,他已步入了生命的高处,是典型的风烛残年。
政敌构陷,仕途失意,理想成灰,壮志落地,并且,身体每况愈下。长夜独坐,更能感觉到生命在加速流逝。此时的辛弃疾,同样是罢官,但与十几年前罢官时的愤怒和不甘完全不同,这一次,更多的,是无奈与悲凉,以及无奈与悲凉后,渐渐心平气和地接受。——命运的赐予,不接受也得接受。人生在世的过程,大概就是不断让步,不断接受的过程。
辛弃疾决定换一种生活方式。
之前,他把家安在上饶,除了喜欢上饶的景致与人情外,更重要的,还在于上饶是一个可进可退之地。
如辛弃疾的好友洪迈所云:“国家行在武林,广信最密迩畿辅。车舟西车,蜂午错出,势处便近,士大夫乐寄焉。”上饶与首都临安的距离,不是太远也不是太近,便于获知朝廷动向,而又可免于人事杯葛。
第一次落职的辛弃疾选择上饶作为居家之地,就因他坚信不久就能起复,是以必须密切保持与首都的联系。而第二次落职,随着年事渐高,随着对朝廷愈发失望,辛弃疾不再有第一次落职后的自信和激情。既如此,那就不如找一个清静偏僻之地,在荷风藕实,瓦屋纱窗的乡间度过余生吧。
瓢泉所在的瓜山,满眼青翠。最初,我以为,辛弃疾的居所也在瓜山脚下。及至细读文献才知道,尽管早在买泉时,辛弃疾就顺带买下了泉边的几间草屋,但是,1194年,当对仕途彻底失望,决意在山水间度过余生的辛弃疾规建新居时,并没有以那几间草屋为基础,而是在附近另觅新址。
我独自沿着瓢泉右侧的小径行走,雨似乎停了,树梢上的水滴还在不断掉下来,打在伞上,发出闷响,是这空寂的山中唯一的声音。
接近山顶的地方,有一座近年修建的亭子——这座草率的亭子,它纪念和模仿的,是辛弃疾的停云亭。停云亭规模颇大。常来亭中独坐的辛弃疾,有时候把它称为停云堂。除了凭栏揽胜的亭子,很可能还有供他歇息的附属建筑。眼前的亭子却普通得很,五根立柱,四面来风。站在亭前,可以远观对面的青山以及山下的河流、原野。春天的雨后,天地间都是一副渴望生长、渴望拔节的焦急模样。
停云之名,出自陶渊明的《停云诗》。《停云诗》的主旨,按陶渊明自陈,乃是“思亲友也”。其实,思亲友外,还隐然包含了对世事茫茫,人生无以尽兴的感喟。停云亭建好后,辛弃疾在多首词里提及它,其中最著名的一首《贺新郎》,即写他独坐停云亭的所见所思: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共鸣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辛弃疾的内心,永远充斥着矛盾。一方面,他渴望并努力建功立业,希望出将入相,“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另一方面,他又从早年起,就对陶渊明式的隐逸生活不无向往,一次次在诗词里表露出对陶渊明的崇敬、热爱与追慕。
当然,如果仔细分析就不难发现,他早年对陶渊明的崇敬、热爱与追慕,其实更多只是说说而已,并不打算真的去效仿,真的要像陶渊明那样采菊东篱,啸傲南窗。惟其到了晚年,即第二次落职后,他才从口头到行动,都真正接近陶渊明。换言之,陶渊明成了他萧条异代不同时的知音。因为,此时的他,功名之心渐消,林泉之意渐近。世事艰难,故交零落,时局不堪,人生已秋。那么,当他独坐停云亭发呆时,与他相看两不厌的,有且只有妩媚的青山了。
从停云亭前的小径下山,距瓢泉五六百米的山湾里,藏着几户人家,这地方叫横畈。村中的一片废墟,当地人称为吴氏宗祠。地方史料说,吴氏宗祠,即辛弃疾瓢泉庄园的主体。至于改为吴氏宗祠,那是辛弃疾的后人将它卖给了吴家。
祠堂右侧的山坞,名为花园垄。一片荒山野岭,为什么以花园称呼呢?辛弃疾时代,这里是辛家的花园,是辛弃疾和他的朋友们笔下一再涉及的一丘一壑。一丘一壑,得名于这里既有高耸的山丘,也有溪泉注入的山涧。辛弃疾词云:“一丘壑,老子风流占却,茅檐上,松月桂云,脉脉石泉逗山脚。”
祠堂前是一片稻田,名为蛤蟆塘,依稀看得出池塘迹象。据说,这池塘是辛弃疾开凿的。池塘多蛙,故名蛤蟆塘。在辛弃疾晚年关于田园和隐逸生活的词作里,蛙声是一个重要元素,代表了一种宁静自得的心绪。诸如“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流水高山弦断绝,怒蛙声自咽”。
横畈村的吴家宗祠以及瓢泉都在汪乌公路西侧,一个在瓜山东北,一个在瓜山西南。公路外几十米的路基下,是向北流淌的铅山河。在这里,铅山河接纳了支流紫溪,河中形成一个大致呈三角形的沙洲,名五堡洲。
五堡洲上,有一个小村落。村口,一座古亭,坍塌过半,已有上百年历史。亭侧,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曲折如长蛇,爬向村中。沿途,我看到一些石础,那是古代建筑用作支撑的基石,以及石磨、石板,大块的青砖,刻有图案的青石。这些物件表明,村子历史悠久。这里,就是当地人口中说的辛公馆。辛公馆的主人,当地人说是辛阁老。辛阁老,自然就是辛弃疾。
从今天的地理位置说,如果以瓢泉、吴家祠堂、五堡洲和期思渡西岸为线,划一个四边形的话,边长约两点六公里,面积则有五百三十多亩,相当于城里一个大型小区的占地面积。
这片有山、有泉、有河、有耕地、有房舍、有亭子的土地,大致就是辛弃疾瓢泉的所有——和上饶带湖别墅占地一百多亩相比,瓢泉大得多。只不过,带湖是精致的园林,瓢泉是粗放的农庄。
由园林而农庄,由城市而乡村,由交通枢纽而偏僻郊野,辛弃疾决定在期思建新居,除了对仕途的绝望,还有一个更具体更实际的考虑:经济。
辛弃疾既是激情四射的文人,也是豪气干云的武人,一生中,他花钱都是大手大脚的。尽管他历任封疆大吏,宦囊甚丰,但带湖闲居十年,不仅他有九子二女以及几名妻妾一大家子人要养,还有不少穷朋友要接济。坐吃山空,经济上已经力不从心。
第二次起复后,福建任上,辛弃疾写过一首《最高楼》。表面看,他在骂他的儿子——骂子,也是辛弃疾在效仿偶像陶渊明,陶渊明有《责子》诗,把五个儿子骂了个遍。
辛弃疾词前有小序说,“吾拟乞归,犬子以田产未置止我,赋此骂之。”就是说,他仕途不得意,想辞官归隐,儿子却劝阻他,理由是家里没置什么田产,辞了官失去俸䘵无法生活。
如果序中说的是实话的话,那么,直到写此词的1194年,辛弃疾除了在带湖别墅有少量附属土地,可以进行修身养性式的耕种的话,他的确没有更多的田产。同一年,他到期思卜筑,在瓢泉草堂的基础上新建扩建。虽然在词里斥骂了儿子,然而很大可能,儿子的劝说起了作用——如果一定要辞官归隐,至少得买些田产。由是,辛弃疾在修建瓢泉新居时,买下了周遭的山林耕地。
1196年春天,从“山上朝来云出岫,随风一去未曾回”的停云亭下来后,在铅山河奔流过滩的潺潺水声中,辛弃疾开始了他的退休生活。
坐在刚落成的新居里,透过窗户,可见青山横卧。想想从去年春天起,就和筑巢的燕子一起修建新居,而今新居落成,辛弃疾心中生出一点淡淡的喜悦。不过,大病初愈,不敢像从前那样放量饮酒了。闲来无事,只有焚香读经。漫漫长夜,听听管弦之声也可打发无聊:
新葺茅檐次第成,青山恰对小山横。去年曾共燕经营。
病却杯盘甘止酒,老依香火苦翻经。夜来依旧管弦声。
如果说在上饶带湖时,他还不时祈祷朝廷再次想起他,并盼使者送来让他东山再起的好消息的话,那么此时的他,对仕途的心已经死了。看到斜风细雨中飞来飞去的燕子,辛弃疾想到了自己的大半生,也如燕子一样飞来飞去,到头来却是白忙活。人生苦短,世事无常,惟有春天的细雨和野花的芬芳,能给人片时安慰:
总把平生入醉乡,大都三万六千场。今古悠悠多少事,莫思量。
微有寒些春雨好,更无寻处野花香。年去年来还又笑,燕飞忙。
此后整整七年间,即从五十七岁到六十三岁,辛弃疾一直居住在瓢泉。那时候,铅山河畔的这座农庄,就是他的全部世界。
辛弃疾一共留下了六百多首词作,写于瓢泉的就多达一百七十多首。这一百七十多首作品,有相当数量真实而生动地描绘了辛弃疾的瓢泉生活。
为了灌溉农田,也为了赏景,他新开了池塘,“凿个池塘,唤个月儿来”;瓜山及周边,他栽下大量松树和杉树,“投老空山,万松手种”;由宅第通往停云亭的山径,小桥曲沼,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汇入前面的溪中,他在山径两侧,种了大量竹子,“斜带水,半遮山,翠竹栽成路”;为了耕种山上的梯田,他新修了一条小路,“嶙峋突兀,正在一丘壑”;春雨来时,他和比邻的老农一样欣喜,“父老争言雨水匀,眉头不似去年颦”;春耕大忙,他亲自下田,用一种叫秧马的农具插秧,“夜雨醉瓜庐,春水行秧马。点检田间快活人,未有如翁者”。
在辛弃疾的瓢泉,不仅有稻田、池塘、花园,还有菜圃和果园。从农庄一侧流过的铅山河,溪深鱼肥。有时,辛弃疾在溪畔钓鱼,钓了鱼,又到园子里为菜苗锄草。劳动累了,就坐在小窗下,半躺着读几页闲书。有时,他拄着拐杖漫步在自家的原野上,看山看水,感叹生命的动荡不安:“水纵横,山远近。拄杖占千顷。老眼羞将,水底看山影。试教水动山摇,吾生堪笑,似此个、青山无定。”
此时的辛弃疾,不再是沙场秋点兵的大军统帅,也不再是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政坛失意者。他在山水田园的四季轮回中,找到了最终的慰藉。
辛弃疾说他“宜醉宜游宜睡”“管竹管山管水”——同样是在这首向儿孙交待家务的《西江月》中,那句“早趁催科了纳”证明,辛弃疾不仅自家种了一些地,还将一些地租给佃户。
一言以蔽之,在瓢泉,辛弃疾更像自给自足的地主。作为地主,作为一个和官僚相比,与土地更亲密的人,辛弃疾的晚年,达成了和陶渊明精神的真正契合,而这种契合,渐渐浇灭了他内心的块垒。
在带湖,辛家经常宾客盈门。来往人等,既有真正的知交,也有不少投机客——那时,人们普遍认为,辛弃疾不久就会起复。到了瓢泉,门前冷落,只有个别意气相投的朋友还会再来。
1200年暮春,老友杜叔高来访,幽居已久的辛弃疾十分兴奋。
杜叔高,金华人,兄弟五人皆以文名,戴复古说杜氏“兄弟皆名士,文章动上台”。杜叔高比辛弃疾年轻约十岁,以布衣入馆阁。陆游有诗称赞:“叔高初过我,风度何玉立。超然众客中,可慕不待揖。”
1188年,杜叔高曾在兰溪拜访从临安回崇安的朱熹。与朱熹分手后,又前往带湖拜访辛弃疾,辛弃疾有《贺新郎》相赠。
那时候的辛弃疾,对仕途还抱有幻想,壮怀激烈的英气还未在宦海沉浮中完全消磨。相聚时,二人从杜叔高的诗作谈起,言及杜叔高的落拓不遇——当然,说杜叔高,其实也是在说自己。尔后,话锋一转,两人议论时局。最后的结论是,纵然朝中小人清谈误国,神州战火绵延,我们依旧要狂歌而起,为江山一统尽最终努力:“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销残战骨。叹夷甫,诸人清绝。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
1200年春,杜叔高造访瓢泉,在辛家住了至少一个月,辛弃疾为他写下多首诗词。阅读这些作品可知,他们在二月二十八,与一个叫祝彥集的朋友一起,前往天保庵看瀑布。天保庵已不可考,根据辛弃疾晚年出游习惯,大抵就在铅山或上饶周边。天保庵附近,有辛弃疾的一个朋友。他们在这个朋友家饮了两天大酒。斯时,山中桃花开尽,“无春思”,便相约牡丹花开时再来。
另一个春日,辛杜二人同铅山县尉吴子似一起,到某山寺赏花,并在寺里住了一宿。那天东风轻拂,春光明媚,柳枝初发,花开灿烂。辛弃疾自称“好山如好色”,但那天的良辰美景,却“只因怀树更怀人”,惹得“闲愁闲恨一番新”。
一个月倏忽而过,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再好的朋友也必须天各一方。分别的时候到了。饯别那天,零雨其濛,门前驿道一片泥泞。辛弃疾和杜叔高一边饮酒,一边写诗赠别。
辛弃疾善解人意地写道:“这里裁诗话别离,那边应是望归期。人言心急马行迟。”——我们在席上作诗话别,你的家人正盼着你的归期,而你也归心似箭,只怨马儿跑得太慢。
“去雁无凭传锦字,春泥抵死污人衣。海棠过了有荼靡。”——一会儿席散后,你上路时,要小心衣服被驿路上的泥水弄脏。以后,你要多多写信来。现在正是暮春,虽然海棠花开过了,但接下来还有荼靡将要开放呢。
依依不舍时的叮嘱与企盼,数百年后我读这些文字,似乎还能看到年迈的辛弃疾在剧饮后脸色发红——与脸色一同发红的,还有他渐渐昏花的老眼。那个分手就是永别的年代,唯有劝君共进一杯酒。
分别不久,杜叔高果然来信了。
杜叔高劝辛弃疾戒酒——古人,尤其是古代文人几乎没有不嗜酒的,酒量大的如李白杜甫,酒量小的如苏东坡。然无论酒量大与小,都嗜酒,都喜欢酒带来的愉悦、放松乃至放纵。杜叔高非常正式地劝辛弃疾戒酒,说明了一点,那就是他们相聚期间,他发现,辛弃疾身体相当不好,严重到不宜再饮酒的地步了。
辛弃疾以词作答,回寄了一首《玉蝴蝶》。他从人生的偶然说起,人活世上,不过是“随风帘幌,篱落飞花”——就像同一株树上的花,随风飘飞时,有的拂过帘幌,坠于茵席上;有的穿过篱落,落在粪溷中。而自己,人到晚年,“生涯蜡屐,功名破甑,交友抟沙”——生活如同磨损已甚的木屐,功名如同破碎的瓦罐,友情如同握在手中的流沙。在历数人生的种种苦辛后,辛弃疾告诉老友,“记从来,人生行乐,休更问,日饮亡何。快斟呵。裁诗未稳,得酒良佳。”——记住吧朋友,人生短暂,行乐最重要。不要再追问天天饮酒有什么意义。快把酒杯斟满,虽然酒未必能引发作诗的灵感,至少能带来美好的心情。
辛弃疾热情豪爽,朋友甚多。考察他在带湖和瓢泉时的社交,会有一个有趣的发现。带湖时,与他来往最多的是中高级官员——这些官员,要么致仕后居上饶,要么路过上饶,要么专程前来拜访,如韩元吉、朱熹、洪迈、严子文、傅安道、汤邦彥、郑舜举、李正之等。瓢泉时,与辛弃疾来往较多的,则是铅山的小官、文士、乡绅。
个中原因,自然和带湖处于州府,瓢泉处于乡野有关。更大的原因,或许还在于,居带湖时,不论辛弃疾本人还是与他来往的真真假假的朋友,都认为他不久后就要东山再起,由是,辛弃疾的带湖别墅总是迎来送往,灯红酒绿。而到了瓢泉,随着年事渐高,国事蜩螗,不仅辛弃疾,也包括那些曾推杯换盏的朋友,大抵断定辛弃疾将从此息影林泉。由是,辛弃疾懒于社交,而时光与时局,也帮他过滤掉了一批曾经的朋友。
吴子似是铅山县尉,县尉一职,级别低而琐事繁。唐代诗人中,杜甫虽一心想入仕,但当朝廷任命他为河西尉时,他立即予以拒绝。高适和李商隐出任过县尉,对这个职务满腹牢骚。如高适称,“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李商隐声称哪怕像卞和那样砍断双腿,也胜过做县尉:“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
在辛弃疾眼中,他的朋友吴子似却根本不是无足轻重的风尘俗吏,而是像晋朝文人一样雅致,像唐朝时成仙的登封靖县令一样风流,“羡君人物东西晋”“又似风流靖长官”。当吴子似来访,两人伫立在秋水观前的长廊里,一起聆听铅山河水过滩的潺湲之声。把酒时,辛弃疾劝吴子似多饮几杯,“穷自乐,懒方闲,人间路窄酒杯宽。”
吴子似做县尉的铅山,其县城永平,距辛弃疾隐居的瓢泉,不过区区二十多里,即便走路,也只需两个时辰。意外的是,两人之间仍不时书信往还。有时,辛弃疾干脆以词代简——这正是中国古代文人才有的风雅。在《生查子·简子似》里,辛弃疾写道:
高人千丈崖,千古储冰雪。六月火云时,一见森毛发。
俗人如盗泉,照眼都昏浊。高处挂吾瓢,不饮吾宁渴。
世上的人千千万万,无非分两种:高人和俗人。高人如同千丈冰崖,储藏着千年冰雪,绝世而独立。哪怕六月炎热,也无改其冰雪之姿。俗人如同盗泉,泉水昏浊,照影都暗而不明。我见了这样的泉水,宁肯渴死,也绝不饮用。
高人指的就是吴子似。能够在辛弃疾那里,获得如此崇高评价的,不外乎三个人,一个是陈亮,一个是朱熹,还有一个就是吴子似。只是,与陈、朱相比,吴子似寂寂无名。辛弃疾以原封疆大吏和当世词宗的身份与县尉吴子似结为挚交,并真诚地赞美吴子似,既让人感慨吴子似如此品性却沉沦下僚,也让人感慨辛弃疾的至情至性。
距瓢泉约五十里的鹅湖书院,1188年辛弃疾与思想家陈亮曾在此会晤长谈。而朱熹与陆九渊等人的“鹅湖之会”,更是中国儒学史上一件影响深远的盛事。 摄影 聂作平
瓢泉所依的瓜山是一座百十米的小山,山左,群峰连绵,逶迤远去。瓜山西南十余公里处,山势渐高,林木渐深,那就是当地有名的景区:葛仙山。县志说,葛仙山是晋人葛玄,即人们口口相传的葛仙昔年炼丹之地。唐朝时,山上建宗华观,北宋时改称玉虚观,现在则叫葛仙祠。葛仙祠附近,是辛弃疾瓢泉时期最重要的朋友之一傅为栋的家。
傅为栋字岩叟,做过州学教授之类的冷衙闲职。他无心仕途,结庐山中,过着逍遥自在的隐居生活。
傅岩叟的家比辛弃疾的家还要乡野,还要清寂,辛弃疾多次应邀前往傅家。有一年,傅家新建了一座亭子,名为悠然阁。辛弃疾为这座亭子作了四首词。“悠然阁”这名字,其出处是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从某种意义上讲,辛弃疾坎坷的人生历程,其实就是他对陶渊明由口头上、词章里的羡慕,嬗变为心灵上、行动上的深度契合。
深秋,菊花正黄,辛弃疾与傅岩叟在悠然阁饮酒,“君起更斟酒,我醉不须辞。”由于年迈体衰,家人和朋友都劝辛弃疾止酒,辛弃疾也在词里表述过酒对他的伤害,但是,他始终没有止酒,他也不可能止酒。更何况是与老友把盏,又有陶渊明热爱的菊花相对。开轩面山,但见“回首处,云正出,鸟倦飞”。眼前清景,杯中美酒,腹内珠矶,辛弃疾感到他和傅岩叟更进一步地理解了陶渊明,“更使儿童诵得,归去来兮辞。”
作为曾经冲锋陷阵的勇士和沙场点兵的统帅,辛弃疾对剑情有独钟,剑是他笔下反复出现的重要元素,“醉里挑灯看剑”“倚天万里须长剑”“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某种程度上,在辛弃疾那里,剑是理想,是壮志,是扣人心弦的往事。因此,当他郑重地把一柄名贵的剑连同一首诗一起送给傅岩叟时,由此可知,辛弃疾对傅岩叟的高度认同:
镆邪三尺照人寒,试与挑灯子细看。
且挂空斋作琴伴,未须携去斩楼兰。
镆邪即莫邪,传说中的绝世名剑。这种所向披靡的名剑,原本应该在沙场上杀敌,但现在,我送给你,你即使仔细把玩它,心中生出豪情壮志,也只能把它挂在书斋里与琴相伴了。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伤与喟叹,壮志难酬的惆怅和无奈,都浓缩在短小的文字里。这是牢骚,而这牢骚,只能向懂自己的知音诉说。
众生如同磨刀石,辛弃疾在这种打磨中,愈发接近内心的真我。
尤其难得的是,同样是在瓢泉期间,辛弃疾的社交圈,除了官员、文士和乡绅,还增加了另一个群体,那就是他因缘际会结识的普通人——普通的农夫,普通的邻居。
期思村里,有一户邻居姓詹,大概是辛弃疾移家瓢泉后结识的。詹家老人,比辛弃疾长十余岁,辛弃疾和村人都尊称他詹老。这一年,詹老七十五岁,家人为他办寿宴,“杯盘风月夜,箫鼓子孙忙。”辛弃疾也去吃酒,不仅吃酒,还作词为这个乡下老农祝寿,祝他“更从今日醉,三万六千场”——其实就是平常所说的长命百岁。只不过,辛弃疾换了个说法,更显生动有趣。
辛弃疾还有一位邻居,叫申世宁。据有关材料推算,申世宁比辛弃疾至少要长二十多岁,辛弃疾和他认识时,申世宁已是白发苍苍的八旬老翁。
申世宁的事迹,载入了《宋史·孝义传》:绍兴六年(1136),即辛弃疾出生前四年,统制潘逵反叛,攻占铅山。其时,申世宁十多岁,他的父亲则年过七十。父子俩没来得及逃走,被叛军抓获。叛军认定申世宁的父亲藏有金银,“欲杀之”。危急关头,申世宁挺身而出,向叛军表示愿意代父而死,“贼感其孝,两全之”。
申世宁救父之举,距辛弃疾定居瓢泉时已过去了六十多年,但申世宁早年的孝行,仍让辛弃疾无比感动,辛弃疾为之写下长诗《赠申孝子世宁》。
自古以来,忠臣孝子总是相提并论,在对申世宁孝义之行的颂扬中,也隐然潜藏着辛弃疾对南宋朝廷的一腔苦心孤诣的热忱。只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荒村僻野间的孤臣迁客,纵有无限心事,也只能自说自话,自生自灭。
十多年前,我去福州瞻仰严复墓。半圆形的墓基像一圈椅子,簇拥着一块长条形碑石,石上,四个大字:惟适之安。“惟适之安”一词,出自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起居无时,惟适之安。”翻译成现代汉语,意思是:只要感到舒适就安于如此。再通俗点说,就是如何舒服如何来。
多年后,当我通读辛弃疾作品,读到他的《临江仙·壬戌岁生日书怀》时,一瞬间,我想起了严复墓前的这四个字——不论韩愈还是辛弃疾抑或严复,都表达了同一种人生主张:惟适之安。
壬戌岁,即宋宁宗嘉泰二年,公元1202年。这是一个平淡的年头。宋金相安无事,蒙古还未崛起,西夏偏处西北。这一年五月十一日,辛弃疾六十三岁生日。这一天,他写下了这样的词句:
六十三年无限事,从头悔恨难追。已知六十二年非。只应今日是,后日又寻思。
少是多非惟有酒,何须过后方知。从今休似去年时。病中留客饮,醉里和人诗。
——回首六十三年,往事无法一一检讨,即使有遗憾也难以追悔了。现在觉得之前很多事做错了,觉今日是而昨非。至于今日所是者,是否以后也永远是是,那就只能有待后日了。惟独饮酒,才能让人少去寻思是是非非。从今起,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少饮。哪怕身体有病,也要和客人痛痛快快喝酒,高高兴兴吟诗。
这些诗句所透露的,无非是经过岁月消磨,时间洗礼,晚年的辛弃疾终于放下了。他变得更加超脱,更加明智。他知道生命正在快速流逝,有生之年已经屈指可数,那么,不如顺意而活——也就是严复墓上那四个字:惟适之安。
然而,命运之所以叫命运,就在于它的不可捉摸,就在于它不可捉摸的戏剧性。
信江是江西重要交通线,辛弃疾曾无数次买舟西下或东去。 摄影 聂作平
一年后,就在辛弃疾断定自己将终老于铅山河畔的林泉时,朝廷忽然又想起了他。1203年夏天,刚过了六十四岁生日的辛弃疾离开瓢泉,出任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几个月后的1204年正月,辛弃疾应诏来到首都临安。朝见时,他提出“金国必乱必亡,愿付之元老大臣,务为仓猝可以应变之计”。其时,把持朝政的韩侂胄为了巩固地位,企图通过北伐建立战功。辛弃疾所言,韩侂胄大喜。于是,辛弃疾加宝谟阁待制,知镇江府。
尽管第二次落职后退隐瓢泉时就心灰意冷,但辛弃疾有一个最大特点,甚至可以说是缺点,那就是他的诗人性格,使他易于激动,易于在绝望中又生出希望。镇江知府任上,他派间谍入金,侦察“兵骑之数,屯戌之地,将帅之姓名,帑禀之位置”,并招募沿边壮丁入伍,生产军服军械。
韩侂胄虽因辛弃疾的见解而大喜,但他们始终不是一条线上的人。尤其辛弃弃对韩侂胄党禁的反对,遭到了韩侂胄的嫉恨。知镇江府仅一年多,辛弃疾第三次罢职。
离开瓢泉两年多后的1205年秋天,辛弃疾又回到了瓢泉。以后,朝廷还会在北伐大败后再次想起他、征召他,先后令他知绍兴府兼两浙东路安抚使,以及知江陵府兼湖北安抚使,试兵部侍郎,进枢密院承旨——职务一次比一次重要、显赫,但是,辛弃疾一次次上书辞免。其时的他,既有三起三落后的绝望,又有暮年病痛带来的肉体折磨。
他已经无力再走出瓢泉,走出铅山。
他只能终老在这方小小的角落。
山穷了,水尽了,人生到头了。
聂作平
责编 杨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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